在我新婚的第二天，梦见了外公。
外公总是不经意间出现，他轻执着我的手，「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
我抬头看着外公，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洁。老先生系着西装和领结。一点看不到老人斑，脸上的皱纹都很少。英俊笔挺，宛如 40 岁人。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外公继续重申。
我承允了，陪他在大街上走去。外公似乎想去看什么绿色花园，我们从南京路美术馆跑马地出发，一路向东。中间还迷迷糊糊地坐了一段公交车，破破烂烂的老式铁皮车，我扭头往回看，外公坐在靠窗后排的座位上。神态安详。不急不躁，他总是很安详地看着我，温吞如水。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外公搀着我的右手。我看看四周，天色是灰暗的。漆上了一层剥落的颜色，宛如久放的老照片。我再看看外公，他还是那么地光彩照人，衣衫整洁，耐心而又温柔地看着我。在他的神情中，没有一丝急噪，没有一丝慌张，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有多久没看到外公了，我心烦意燥地想着。外公是最疼我的一个人，也是最象我的一个人。我们家四个祖辈，我绝大多数继承了外公的血统。精明，计算，克己，无私，会为身边的亲人付出一切，却不明白自己有多傻。。。。。。
「恩」，我恩了一口，又向前走了几步。快到人民公园那个北入口了。可以看得见公园上的招牌和后面的草皮。我却又想再往前再走几步，去看前方的美景。我走得是那样的匆忙，甚至都没回头来看后方外公跟上的脚步。
坦白地说，我待外公并不好。子未养亲已老。等我工作的时候，外公已经 70 多了。前几年又在广州，根本没在他膝前尽孝。
我从 2003 年，大致开始收获了第一笔钱。然后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财政崩溃，永无休止的财政崩溃。因为扩张需要资金，而我的发动机脆弱得宛如中阶的打工仔。在很长的时间内，我都被财务困境困绕，从未真正腾出手来分红二位老人。
我知道外公很缺钱，他缺钱的程度甚至更甚于我。他有很多人要养活，这一辈子亏欠的别人养恩也从未补足。可我始终未有能力助外公一臂之力。我见到他最多的时候也就给 100，200 元人民币。如今想来，简直羞愧欲死。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我在前面蒙头走着，心中却有一点的不耐烦。对于外公，我的态度一向是不耐烦的。不耐烦他问我近况如何，不耐烦他想到东边西边去玩。我虽然会温顺地带他去某处公园，路上却不大和他讲话。到了目的地，也不会耐心地跟他讲解，这里那里的风景典故。而仅仅是把他往那里一扔，然后自顾自地去办事情。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外公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无论我对他怎样横眉冷目，无论我待他怎样地敷衍，不耐心。外公始终是温和的，耐心的，就连语气和腔调都从未改变。子女无论如何苛对外公，他对我们的态度永远是一样的。外公永远没有子女的错，外公永远是最爱我们的人。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外公揣住我的胳膊，似乎有一点不舍。而我却自顾自地想要为他找一块大草坪。连他的脸都没有认真看几眼。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
「毛毛啊，我陪你走一段吧」
终于，站在地铁二号线不到的出口，远远地斜角越过新世界，我看见大上海电影院的上方，燃起了一朵绚丽的烟花。那里一定有大草坪吧，整块的，斜坡的，温暖的大草坪。
「外公，快看，快看，那里有烟花」。
我回过头来，外公却不见了。
「外公，外公」！我突然心头一阵子地痛，什么都旋转不见了。
是外公，这个男人是外公，这张熟悉温暖的脸是外公，这个陪我从黄陂北路走到西藏中路的男人是外公，是外公，是我的外公。
我突然心脏一阵抽搐，连血也喘不上来了。
12 月 22 日是冬至鬼节，那一天我在家里，而且文倩有一点不舒服。我留下来陪她。没有和大家到浦东烧纸拜节。12 月 27 日是我的婚礼，我完全把外公忘了。婚礼的热热闹闹里外穿梭，招呼宾客。我也没有哪怕从心底任何一个角落想到过外公。
外公是最爱我的人，他精明，奋进，挨了一辈子的苦。我的精神领袖基本上，全是从外公处学的精神。他这一次来看我，我居然都忘记了问他过得好不好，生活顺利不顺利，还需要些什么！！
「外公，外公」，我彻底清醒了过来。干嚎了二声，却哭不出眼泪来。然后眼泪才如绝堤的洪水，一下子把枕头淹没。无边无际的内疚将我淹没，我不是没想起外公，我是对不起外公，外公待我这么好，我却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我的房产扩张！
今天过后，外公可能要很长的时间再来看我了。他待我这么好，我却根本没尽什么孝心。09 年底，是我真正整理好了财务，稍微可以腾出点手了。他却是不在了，外公的忌日是 2007 年 5 月 3 日，终年 79 岁。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眼泪流淌飞车在沪闵高速上。天色已经亮了，7:20 的 A4 已经微微有了堵塞。外公应该是黎明的时候来看我的吧。他的墓地在海湾寝园。早上起床的时候有一点太急了，忘记穿棉裤有一点冷，也忘带了我和 wenqian 的结婚请贴。
回来的路上，天色已经放晴。我默默地在计算日子。每一代长辈对子女的付出都是无私的，无限的。昨天是我洞房的日子，或许 60 年以后，我的外孙也会这样想念到我吧。
「60 年后，我就是外公」。
(yevon_ou@yahoo.com，回忆 12 月 29 日事泪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