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2006 年 7 月 15 日，22:19，大哥又一次刷爆了信用卡。
大哥在西藏南路 555 弄 6 号的一幢破旧大楼里披头散发、锥心刺骨，转头还是苦笑着拨通了兄弟们的电话。
「喂，出来吃烧烤伐？对，我卡又刷爆了。不，这次不借钱。卡是刷爆了不错，周扒皮收完息还剩下点积分，请兄弟们吃烧烤。」
对了，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一夜，后来的凤冰界加藤鹰 Martin Wong，就在隔壁的酒吧演出，彼时还是个弹弹电吉他写写小情歌浪打浪浪里个浪的「罗马尼亚文艺精神」青葱小鲜肉。
我们聊政策，聊利率，聊户型，聊信贷，聊人生，聊压力，聊家庭，聊感情。
「小海龙，人性虚伪，一切幻梦！光鲜背后都是一片龌龊。信不信哥哥这断定！」
「老板，再来瓶大可乐，大面积低单价，拿 2.5L 的，我大哥喝多了！」我喊着。
那一夜留下了许多 urban myth，醉里的片段总是梦境与现实交叉，难分真假。
十二年以后，大哥许多新晋的信徒，只看到了先行者 Asset 升级的速度，却不知神魔皆似血饲。
S 级的人才，自然也要经过无数挫折，才能在命运的反作用力之下造就。
嘀嘀一声，手机亮了起来。「欧绅，我借你的 30W，明天上午请务必还给我。不能够再借了」。这是水库最帅最帅的一个超级大帅哥，不过据说他钱抽回去是做六月末年结。过完年说不定能再借回来。安慰一下自己。
「老欧啊，我的宁波银行白领通要到期了。月底那 20W 要抽回来，你最好再给我拾万。大家老朋友了，费用请帮我减到最低」。「没关系，最大的那张白金卡，算我送给你。其他按最低标准收费」。账户里又少了二十万。夜幕之下，华灯初上。常看见电影里的镜头，捧上一杯红酒。但我现在想的，却仅仅是《越女剑》的最后一个镜头。
「嘀嘀」手机又是一响。拿破仑说，「No news is good news.」，这句话对于急剧扩张，战线处处漏水的法军来说；无疑是多军奉为圭皋的圣典。「您的中国银行白金卡（6531）6 月账单结欠 150000 元，最小还款额 15000 元，最后还款日 6 月 29 日，账单详情请点击：https://jf365.boc.cn/a/6kkhYmk……」叹了口气。看了下转发人。这一笔钱是 6 月 5 日划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了。这家主人是个有钱人，他不懂用信用卡。账单日严重不对，吃了大亏了。
我又刷新了一下超级网银，一共 34 个账户，其中 27 个账户的余额为 0。剩下的加在一起不超过 500 元。「嘀嘀」又是一响。这次是死党 Magnus 发来的。「你请我吃饭吧。我身边所有卡加在一起不满 5000 元了」。「还是我请你吧。哈哈哈，明日午餐」。Magnus 其实不会那么穷的。作为四大粮仓之一，他的收入和小金库一直很高。死党够义气，不怕老婆。他借给我的钱，从来不会提前抽回去。可惜啊，抽干了。
夜越发的黑了。漆得象墨。把浅灰色的天空，瞬间被几倍的浓黑盖住。一隅一角狰狞得不露空隙。我刷了一下 Excel 表，又刷了一下 Excel 表。现在是晚上廿一点，其实我今天还有 9W 元的卡要还。已经是 T+3 的。在午夜 23:59 之前一定要存入。找谁呢，该找谁呢。刚才问帅哥和福哥都失败了。
我刷了一下通讯录，又再刷了一下通讯录。孔二狗说财政崩溃人的特征都是相同的。就是对着手机通讯录一遍遍地刷，绞尽脑汁想着谁还可以再借一点钱。借钱是一门艺术，很深奥神奇的艺术。真正最终会借钱给你的，全是你意想不到的人。
「我要 50000 元现金」。「为什么」，我揉着太阳穴说。焦头烂额。「有一个限量版的包包，错过就没了」。「哦，伍万是首期定金哦」。
头痛得越发地厉害了。修真途中 90% 的压力消化在我的身上了，但哪怕真气外溢的 10%，也让身边人觉得压力，觉得不爽，觉得生活质量下降。很不很不高兴了。
头越发的痛了，夜越发的黑了。还有三个小时。我一定可以筹到九万元的。哪怕过了今天这条槛，接下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槛要过。相同的夜晚，从明天一直可以排到月底。痛，锥心刺骨的痛。
「欧先生，你这个价钱我们很难做的」。「那你要多少」。「80.50，最近价钱跌得很厉害」。「二天前还卖 80.57 的」。「对不起，您卖不卖。鲁迅《多收了三五斗》你读过么」。
打开网页，刷刷水库。陆医生的「严密关注跑路前兆」赫然在目。「群众们啊，乡亲们啊，你们一定要警惕。密切关注幼儿园，机场，码头」。「呵呵呵，逼死 2N 党。三折捡笋盘」sk$$$$$ 说。2014 年，真的是资金筹运困难。
2013 年 10 月 15 日，当时已经觉得市场气氛有变。紧急停止了所有的新购房计划。仅仅是截止到 10 月 15 日的已有项目，要消化解决掉。找到了城市商业银行的信贷部经理，在最快的时间内准备了 6cm 厚的文档，开始做抵押贷款。
信贷部经理拍着胸脯说，「没问题，1 月 15 日审会。二月春节前后就可以放下来」。春节无疑是对人类文明的极大破坏。几大多军都彻底痛恨春节。到了春节，初八，元宵，气氛已经不对了。市场上风声鹤唳，都说银根紧。
再打电话给信贷部经理，拍着胸脯说下周马上就可以过会。春节刚过完开关有点乱。然后又过了二周，说银行人事调整。行长被撤了，目前比较乱。再过了二周，拼命死催。说只能放预计一半的金额。一半就一半，急等着你救命。再过了二周，打电话给信贷部经理。他不接电话，躲起来了。
那么深的夜，那么深的痛。我 6 月 27 日的航班飞法国。实在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做非理智的事情。每一次出国长途旅行，对我的财务都是巨大的折磨。出差二周，意味着你要将二周内所有的 AP 全部都填上。这就是_万。
我又刷了一遍 Excel 表。今天晚上要还九万，本周内要还帅哥 30W，白领通 20W，大老板 15W，信用卡若干张，房贷若干笔。小孩子学费，保姆工资，清洁工工资，煤气费 3567 元……那么深的夜，那么深的痛。
「嘀嘀」手机又响了起来。那是 liyang_bb 的电话。四大粮仓之一。「喂喂喂，我告诉你个消息啊。不太好的消息」。「胖子借你的那笔钱，人家说要拿回去。催得挺急的。你看看，月底之前能不能给他筹出来」。
「为什么」，嘴里苦涩，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想问为什么。「他买了套使用权房。人家上家催款也挺急的。他已经尽力在拖了」。我又看了下超级网银刷新，34 个账户，其中 27 个账户为 0。手上还有 500 元。
问谁借钱呢。lanlanlu 医生还没借过。不过人家那里是高利贷之乡，月息三分，越是南方越难借钱。A 久估计是有钱的。他正在以日息 0.1% 向我借钱。我是真心没钱借给他。
把应还债务一笔笔输入日程表。严谨的习惯是生活之本。「嘀嘀」，突然一段 Outlook 提醒又跳了出来。「侯小姐还款 130W」。哦，还忘记了。侯小姐那里有笔私人借款。她最近买了房子，资金要抽回去。我都已经麻木了，伤疤忘记了痛。
西瓜太妹说，2014 年是财政崩溃年。几乎所有的私人借钱，10 笔抽回去了 8 笔。我说，我这 10 笔抽回去了 9 笔。西瓜说，那些人宁愿去买 10% 的信托，也不愿意 12% 借给她。哎哟哟，我的小心脏哟。然后多军微信群一起附和，哎哟哟，我的心脏哟。
我又刷了一下 Excel 表，今天晚上还缺 9W，本周还缺 80W，本月还缺 230W，全部填满缺口还剩 *** 万。问谁借钱呢。多军的朋友是另一个多军。另一个多军也穷的。
「兄弟啊，你那最后的 52W 什么时候还我？」QQ 窗口突然在闪动。浓黑如墨的夜空，滴滴滴的声音显得那么的刺耳。「你不是有 850W HKD 进账了么，为什么还要向我催帐」。
「江湖义气。我的几位大哥也想投资。但他们一时之间钱不能到账，所以我把我的钱先填进去」。「你」。我一时气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ryun 是我最大的四号粮仓。这么多周一直能撑过来，就指望着他 850W HKD 到账，能以很低的成本借给我，然后我清掉周边的一圈街数了。「项目是人家介绍的。人家出关系，我出现金白银，很公平」。话筒无力地垂落到手下，「大少啊，你别这么奇葩」好不好！
这下子是真的抹脖子一击。我一直指望着 ryun 的 850W HKD 到账救命。如今看他的样子，不仅 850W 没指望，他还要从我这里抽钱走。我是真的抽得连脊髓骨髓都干净了，实在没力气了。「没事，十年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财政崩溃。把我惊吓了多少年了」。
十年前，ryun 还很年轻。帅得一塌糊涂。和他的 ex 在一起，不说金童玉女，至少是财童玉女，一时壁亮。我还记得那一年，ryun 刚刚买他的第一套大房子。去收房的时候，我跑到窗边看看路下的街口。ryun 搂着他 ex，低头说「小南，我们终于也有这样大房子了」。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ryun 的女朋友出身很低微。ryun 是名门望族。他们是在学车的时候一起认识的。沈阳学车的驾校，是在山顶。那一次，ryun 学完车，灌了二瓶啤酒。驾照也没有考出来。开着车从山顶冲到了半山腰脚，喘着粗气说：「小南，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然后，她抱住了他。
那一年，十年前，买房子。ryun 留下了交代，早早走了。大少爷公司一堆的事。她女朋友于是留住了下来。留了七天，每天看 14 套房子，七天看了一百套房子。
我们买的那种物业，本来房源就少。据说存量不过 2000 套，在售不超过 200 套。她花了七天的时间，走坏了一双鞋。晒黑晒瘦，把所有能看的房源都看过了。最后她为他选了一套。价格之便宜，超笋之惊人，比我更胜一成。
2014 年的银根真紧，ryun 今年买了一套，又买了一套，又买了一套。他买的价格真便宜，超级笋盘。赚了很多很多钱。目测我认为至少是五折盘。「哪有啊。我从曼哈顿王石张欣的项目考察回来」。「我觉得至少是四折盘，哈哈哈」，ryun 说。
往事并不如烟。外面夜色如墨，窗外高楼大厦似乎张出了恶魔角，在黑色中勾出了蝠角。裂开了嘴巴，噬人猩红的獠牙。「欧刮皮，你等钱用就便宜点么。这价都历史新高了。」「不行。我缺口不大。与其卖，我宁可抵押借款。」「银行刚才批复了，说可以贷给你 8% 。」
是 8% 哦，不是 80%，不是八成，是总价的百分之八。我叹了口气，抚摸着锥心刺痛的心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一定是死于贪婪。「打到炒楼客，活捉欧山鸡」。陆医生继续嚣张地说。我叹了口气。傻空如果以为这样可以逼死职业炒家，那也太天真了。
微信闪烁，「江湖救急，借六万」。「在理财里，明天给你」。「借六万，仅一天，T+1 就给你」——致 liyang_bb「没有，真没有」。「你的民生卡是 T+2 的，你完全可以拖到明天 T+3 还」。「好吧，真服了你了」。问水库最儒雅的陈大少借到了六万，Eric 一向是温文尔雅，不温不燥。他的沉稳让人看不清深厚。
谁说九万不能解决，以无厚入有间。锋锐得象把匕首。有时候我觉得我象超人，没什么困难不能解决。借钱是一种需要想象力的事情。问 Eric 借钱最大的困难，是借上再借。
《武林旧事》古剑门有一个典故。即百剑门内部，江湖救急，向来慷慨。从来豪爽大方。但是有一个规矩，即「旧债不清，新债不借」。
哪怕你借了二百两银子，再借五十两也不可。但如果你先将这二百两还清，再借三百也可以。熟悉「借钱」这个行业的人，应该明白这条规定很有道理。借款彻底还清，这是信用值的极大恢复。然后再借钱不难。而借上加借，则是一件非常伤害信用的事情。也只有 Eric，zhifei 这种 老朋友才不介意。
「嘀嘀」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孔狗狗。「二狗啊，你欠我的上半年房租什么时候还」。「抱歉小欧，我知道这房租是应该六月份给的」。「你欠我的是上半年的房租，应该是一月份给的，知道么」。「我宽限你到六月了。小狗啊，其实我财政崩溃很厉害，很有可能比你更厉害」。
「小欧啊，实不相瞒___________，我七月一日给你 33000 行么，加三千元利息」。「小狗啊，你认识我这么久。我是存了心思来赚你 3000 元的么」。「唉，你七月一日还吧」。
看了看时间，还剩二个小时。要不要外出去跑趟工商银行，十张卡各自取现二千？嗯，可用额度不足。还缺一点，但可以想办法。
每一天的生活都象是在打仗。财务运筹这种事，就象洪峰。你努力使尽全力地将洪水往后推，其实洪水并没有消失。而是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洪峰，在远处不远处等待着你，压扁掉你。然后你再用尽更大的力气，再把洪峰再往后推。然后它变得更强大，逼尽你用尽胸膛每一寸空气。嘶吼着，虬绞着，尽力地再把如山洪峰往后猛击。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十年。今天很累，明天更累，往后日日累。
「不如放弃」，Magnus 曾说过。「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能飞翔有多高」。心有多高，飞得就有多高。人一生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先看他的心能飞翔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