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水库知识星球，有人问了哥哥二个关于日本的问题。
我写《司马懿的魏晋孽债》，自信已经融会贯通。犯大错的机会不大。
邪马台民族，俺只能说 「略懂」。但做不到大彻大悟的境界。火候八成。
各位若是不嫌俺磕叨，不妨听俺展开几句。
一）大船
日本人的 「开化」，始于 AD663 年的 「白江口海战」。
当时，唐王朝还差最后一步征服高句丽。最后一场海战，唐军+新罗 VS 百济+倭国。
这是 「倭王」 第一次踏上历史舞台。应百济之邀，进入国际序列。
结果毫无悬念。
技术上有 「代差」 的倭国，被唐军的高头大船打得落花流水。全军覆没。
倭国的倾国之力，片甲不留。
古代的海战，主要靠放箭。
但是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放箭的胜负，主要靠 「船高」。
譬如我的船高五丈，相当于五层楼的高度。而你仅仅是小舢板。
则二军接舷的时候，感觉就和 「攻城」 没什么区别了。[1]
敌人可以居高临下，往你头顶放箭。
而矮的一方，射过去都是木板。根本不伤血。
面对这种七世纪的 「巨舰大炮」，毫无还手之力。
倭国人民，自然也是要救亡图存的。
只不过 「大船」 可不是这么好造的。
想要船舷高，船就要大。
船大，从哪方面讲，都是一个技术活。龙骨和肋骨的工艺，耐受耐拉力。
而且船越大，工程越大。就需要相应的国力。
造了大船，你没有远洋贸易，大船也是浪费。海军很贵的。
所以这是个系统难题。
在这些需求下，日本派出了 「遣唐使」。
二）鉴真东渡
日都奈良，有 「小长安」 的说法。
日本人心慕大唐文化 「全盘唐化」，整个奈良城，就是翻照长安城的格局兴建的。只不过国力有限，扶桑造了一个微缩版。
中国人搞洋务运动，喊出了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的口号。
后来洋务运动惨败，中国人想想不对。还得是 「西学为体，西学为用」。彻底抛弃了爱新觉罗封建王朝。重新搭建一个新世界。
日本人学习盛唐文化，从一开始就是 「唐学为体，唐学为用」。
日本人的民族性，上手就抛弃了 「日本传统」。全盘唐化。
1200 年后，又搞了一次。
整个 「全盘唐化」 运动，至 AD753 年的 「鉴真东渡」 达到高潮。日本国王，连续三次写信邀请 「鉴真大德」。那是真的诚心诚意。
全日本朝廷上下，是全心全意地相信鉴真就是 「活佛」。只要鉴真抵达奈良，就可以带给日本繁荣昌盛与富裕。
但是中国教科书没有教道的是：
- 鉴真东渡之后，并没有得到重用。
- 相反在 50 年内，连续发生了二次 「严重排佛」 事件。佛教一度几乎遭到取缔。
- 日本的 「遣唐使」，在鉴真之后逐渐关闭。学习唐朝进入了一个封闭消化期。
这是什么情况呢。
三）遣唐使
我们知道，「照搬」 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是有非常非常大隐患的。
盲目地 「推销」 民主，绝对是邪恶之举。
菲律宾脱胎于美国，原本是美国领土的一部分。
菲律宾宪法，从头到尾，每个字都和美国宪法一模一样。
极端点说，你要给国税局交各种各样表格，「A1 Form」 连这个编号，菲律宾都是和美国一样的。
但是淮北为枳，淮南为橘。菲律宾的政治运转实效如何，大家也看到了。
更不用提，在黑非洲，还有一个更奇葩的国家 「利比里亚」。有兴趣可以看看它的历史。[2]
政治制度，有其更底层 T-1 的道理。
你一定要研究清楚了 T-1，把更深层逻辑想得通彻。
然后结合本国特色，重新推演，才能摸索出适合的路。所谓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日本人很清楚，光有 「格物」 是不够的。
你招了几个船匠，学会了大唐的造船工艺。你还是打不过唐国。
因为你没有这个国力，使得国家富强。
哪怕你穷兵黩武造大船，对方说不定又进化出了 「火炮船」。
你没有那个社会，产生不了科技创新。
国家的竞争，是全方位的竞争。
因此要挑战大唐，就一定要从 「体」 开始。
从国家社会制度层面，改革政体，刺激生产力。
不是战术胜，也不是战略胜。而是国力胜。
「遣唐使」 派遣了十九批。奈良朝廷，「全盘复制」 了盛唐的制度。
但是玩着玩着，日本人觉得不对了。
「遣唐使」 的结果，日本不是越来越强。反而是越来越弱了。
因为 「国力衰弱」 的惨痛结果。日本国内保守派反对声音越来越大。
「遣唐使」 逐渐不再盛行。鉴真也被束之高阁。
日本从 AD800 开始锁关，一锁差不多又是八百年。[3]
四）大一统
为什么越来越弱。因为中国和日本，有一个根本性的政治差异。
- 中国，是一个大一统王朝。
- 日本，是分散大名首领。
中国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在 「列国竞赛」 方面，已经没有对手了。
皇帝是唯一的，再没有第二个天子。
放马归田，专心文治。
皇帝考虑的，是 「如何治理」 这个国家。文治，保证政令和支持面的畅通。
因此中国皇帝发明了 「科举」。
科举，是寒门世子，皇帝给他们官做。让他们分享皇帝的权力。
官位，并不是世袭的。任期是有限的。打工仔。
你是中央政府的官僚，而不是地方的土皇帝。
但是日本天皇，他并不是 「大一统」 王朝。
日本天皇严格地说，只是 「最大部落的酋长」。类似于法皇于法兰西。
当时的日本，无论是交通，人口，开发度，都远远没到六十六国打造 「新日本」 的地步。这事，得八百年之后，让织田信长和猴子来做。
日本天皇模仿盛唐的 「科举」。
他也找寒门来考试，授予他们官职。取代传统的源，平，藤，橘四大皇姓。
然后他就发现，搞到非常糟糕。
「大和族长」 和周边的大名，还是存在竞争关系的。
虽然名义上是天下共主，但其实各藩之间，都在争权夺利。
天皇搞 「郡县制」，让科举的人，统领一部分郡县土地。
这些人虽然轻微地提高了生产力，可 「忠诚」 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分划出去的 「郡长」，搞不好闹独立了。又或者和周边的大名勾结。
天皇岂不是气得吐血。
王畿越来越小。「遣唐使」 搞得越多，学唐朝那一套。反而把 「大和朝廷」 搞得越发虚弱。王权不盛。奈良王朝，崩溃于二百年后。
AD753，鉴真东渡。
在 #F10《论儒·法·禅宗·基督自治和道教的复兴》一文中，我们说到，佛教是 「儒教」 的高级补充。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严格的等级制社会，禅宗的 「顿悟」 提供了一步登天的屌丝妄想。为意识形态提供了理论根据。
日本连 「科举制」 都消化不了。
这种 「高阶科技」 又怎么推行得下去呢。
因此鉴真虽然被赞赏为 「大德」。到了日本，却是没法推行他那一套的。「崇佛」 反对阻力大得不得了。
以 「鉴真」 作为标志性事件。意味着日本对于 「大唐」 的科技树收揽，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消化不了。
此后，日本进入了八百年的闭关锁国阶段。直到彻底消化，破茧而出。
五）神道教和儒教
历史是掷骰子，
几百年的生产力差异，使得日本和中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 中国以儒教治国
- 日本国教，是神道教
儒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中国为什么会特产 「地命海心」 奇葩生物。因为这个国家，是和他们有关的。
中国的国号是 「共和国」，而共和国的精神，千百年前就融入血脉。
中国是 「科举」。科举你是有机会做到 「上层」 的。
哪怕皇帝做不了。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相还是可以当的。
一般情况下，皇帝都很懒。不怎么想管事。
一二十年内，就是你在掌舵整个帝国的运转。
「王与马共天下」「宋与士大夫共天下」「清与疍吏共天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但是日本只差一步，日本没有踏上 「科举制」。
奈良王朝崩溃后，此后的天皇更虚弱，更空壳。[4]
中国有四民的说法，「士农工商」。
日本也有四民，「士农工商」。只不过这里的 「士」，指的是 「武士」。
「天皇—大名—家臣—百姓」，四级结构，始终存在。
武士的后代还是武士，农民的后代还是农民。
没有大名的允许，你一辈子甚至都不能离开这个村庄。
日本人长期以来，缺乏大一统的实体。
每一个人，效忠于自己的大名。大名再效忠于天皇。「达则兼济天下」 不存在的。
日本根本没有这个 「天下」 给你去忧。
你谁呀。肉食者鄙。
六）老人社会
我们用了漫长的篇幅铺垫，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2018 年日本的问题，大家都知道了，「老年人太多，年轻人太少」。
老年人不从事工作，净消耗。
而年轻人被压榨得太厉害，懒洋洋也不想工作。
爬职场几十年，才爬到全公司第十八级小组长。还不如 「低欲望社会」 呢。
也并不是没有人，试图改变这个局面。但几乎所有的尝试，全部都失败了。
- 如果你今年 80 岁，你有 60 年的时间可以拉帮结伙。
- 如果你今年 25 岁，你只有 5 年的时间可以拉帮结伙。
我们一直讲一个 「组织度」。其实社会上的组织度，各个微信圈的人际关系，也不是一天之内搭起来的。
你拥有的寿命越长，你的人际关系网，肯定就越复杂。
日本的老年人，拥有漫长的时间去 「结社」。
老年人的投票率又比较高。
「老年政治团体」，遂结成了一块铁板。牢不可破。
然后水库提问者，接着又问，那中国不也是 「老年人当政」 么。
我回答说：「苟」。
提问者再问，为什么日本老臣不苟，中国 「苟」
俺回答说，因为中国有生生不息士大夫精神
+1s
（yevon_ou@163.com，2018 年 1 月 5 日子）
[1] 破艨艟主要靠火船。但是海战火船很难。
[2] 《美国人一手建立的国家，为何陷入史上最残酷的内战|地球知识局》
https://zhuanlan.zhihu.com/p/28589000
[3] 遣唐使持续到 AD895，但后几批不重要。
[4] 最穷的时候，要靠宫女出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