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有家，没有国
在平势隆郎的《从城市国家到中华：殷周春秋战国》一书中，他主要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
商周二代，根本就不能算是朝代。至少极大区别于以后中国的 「王朝」。
他的这个观点是正确的。
且不说商代的疆域，仅只有河南中部小小的一块盆地。而晋齐楚秦等地，大多数也不是姬家的后裔。95% 的血统，更多的还是当地土人。
晋国，虽然说王室是周叔九虞。但 「晋人」，却不是姬人。而是 「山西人」。
山西人，在身份认同上，他们并不是姬发的后代。而是山西本乡本土，太行山大地上成长起来的民族。
打个比方。南美洲，基本上是西班牙殖民者打下来的。1519 麦哲伦环绕地球之后，西班牙航海家开始了扩张之旅。
其中，皮萨罗和 Cortes 二次征服。灭亡了印加帝国和阿兹特克，将整个南美洲纳入了西葡手中。
如今时至 2014 年，南美洲主要的人口分布，是 Hispanic，占到了 50% 以上。其次是其他白人黑人移民约 25%，印第安人土著 25%
可以说，如果以西班牙为母亲的话，整个南美洲都是孩子。
可是，如果你要问南美洲 12 个国家，是否承认西班牙为 「宗主国」，承认周天子的权威。哪恐怕就要荒谬大吉了。
南美洲国家人的身份认同，乌拉圭人认为他们是乌拉圭人，委内瑞拉人认为他们是委内瑞拉人，厄瓜多尔认为他们是厄瓜多尔人，巴西认为他们是巴西人。
对于乌拉圭来说，他们是从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没受到你西班牙什么恩泽，也没有紧密援助的联系。
从周天子 「分封制」 的那一天开始，就决定了这样的下场。
因为他们都是 「移民团」，到一个蛮荒地方，建筑城堡，然后陷入和野蛮人的长期漫战。在这期间，有通婚，有融合，有国人和野人的转换。最终大家都是山西人，而不是周人。
如果有一个强人，把整个南美洲再征服一遍。把 12 个国家都灭掉，和西班牙统一成一个国家呢。
没错，这就是 「秦始皇」。
所以秦始皇之伟大，东周后期的各个国家，其实他们并不是 「周人」。也不是周天子名义下的联盟子民。
他们其实是几十个国家。是今天 United Nations 上一百多面国旗。而秦始皇把他们都灭了。所以始皇帝觉得自己功盖三皇五帝。
二）以德服人
平势隆郎的第二个观点。朝代既不是朝代，当时的 「国家」 也不是国家。
晋国不是国家，秦国不是国家，楚国不是国家。
当时的晋国，版图相当于整个山西省。面积和整个希腊差不多。
而希腊文明的早期历史，我们知道得很清楚，是 「城邦制」。
城邦因赶集而产生。最早的城邦都很小。譬如罗马建城的时候，也就 1500 人。
但是，随着西周初年的过度，姬发分封各国安定。到了后期，各国实力都逐渐增长。
但是，晋国的首都是 「绛」。他仍然是一个城的概念。没有发展到一个国的概念。
国家的产生，随着城邦的征服。具体而言，就是绛城开始攻击周边一个又一个小邦，强行把他们纳入自己的管理范围。
最终形成了一个绛城首都，周边十几个卫星城的格局。
这个过程，古文中叫做 「以德服人」。
「德」 最早的含义，是拳头。
Ｑ：「你听说过俺们晋昭侯的威德没有」。
Ａ：「没有」
Ｑ：「那就让你见识见识，砰！」
所以，我每次回想起邱淑贞，李连杰拍的《洪熙官》，就忍不住喷笑。
三）汉字的普及
当晋国，秦国，楚国，由一个城邦逐渐发展成一个 「国家」 时。社会管理机构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剧烈变化。
首先，是汉字的产生。
汉字的产生有几千年的历史。教科书上总是说汉字最早实见于甲骨文。
但教科书没告诉你的是，一直到东周初期，汉字几乎没怎么使用。
汉字最早的用途，用于镌刻在青铜器上，叫做 「金文」。
这是一项高科技的技术。最早只有商纣王拥有。姬发灭商之后，捕获了一些匠人才拥有。而其他任何诸侯，都是不会写字的！
只有周天子王室，才会写字。
当时汉字的主要用途，是刻在鼎上，然后分赐给诸侯。其撰写的内容，无外乎吾王如何的伟大，吾王如何上应天意，王的威德服人。
这样的鼎，诸侯叩头收下了。但实在没什么兴趣研究，一般也就扔仓库里。
而且诸侯只能读，不能写。没有 「金文」 技术。
一项不能应用的技术，自然也没什么人学习，更没人研究了。
一城之内，通讯基本靠吼。
汉字的普及，要等到 「城邦」 扩展成了 「国家」 之后。
中国对地县的征服，我初略估计，要到南北朝齐梁之后。在这之前，晋国所谓的 「拥有」 山西省，其实是对几个大城市的拥有，以及交通线。
而超过交通线二侧 20KM 之后，就全是蛮荒之地了。
当时晋国坐拥首府曲沃和十几座城市，然后就是 200KM 长一条一条的交通线。
晋国君最关心的，是消息的传递。远方的城市有没有遭受攻击，需不需要援军。
秋收和粮食库存如何，这个月税赋如何。
这些都需要行政体系，和文书的往来。所以汉字在春秋诸侯扩张之后，才逐渐被使用。并最终形成了中国文化圈。
汉字为什么这么重要。所谓 「书同文，车同轨」。
这我也不太清楚。
不过当初普鲁士俾斯麦扩张时，「德国的边界是所有讲德语的人」。
四）周边省份融入中国
商纣末期，中国只拥有 「河南」 一省
姬发伐纣，带来了陕西。
姬涌把他弟弟封在了晋国。最初只有南部，经过了曲沃战争，扩展到了中南部。
三家分晋时，最后一战赵襄子死守。当时他可以选择邯郸，还是太原。
邯郸是巨大粮仓，而赵襄子却选择了太原。
他解释说，邯郸粮多，说明我们横征暴敛。民心叛离。而太原粮少，对人民有恩德，反而可以坚守。
这战说明太原已经被足够开发，第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
再到战国末期，「李牧之死」 时，赵国已经扩展到了雁门关，并和胡人展开了大规模冲突。
齐国是山东省。但齐国是 「五京制」。或者说，如果你打《三国志 9》的话，齐国在地图上显示就为五座城市。
这五京是：临淄、高唐、平陆、即墨、阿。
所以说，中国的教科书，真是集谬误之大成。
当时 「火牛阵」 这一章节，说燕国有史以来第一次象个男人作战。乐毅伐齐，全国都灭了，只剩下最后的 「即墨，阿」 二个小城。
其实远不是这么回事。即墨和阿都是五都，相当于齐国 2/5 的国土还在手中。比当年圣女贞德还多一点。
乐毅伐齐，在边境乘齐国大意打了二场胜仗。然后攻入王都临淄。但是 2/5 实在是灭不掉了，兵力不够啊。
说完了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楚国是湖北。
相对于楚国来说，洞庭湖是一个内湖。所以他很容易地扩张到了岳阳。并最终扩展到了长沙。
但是，整个湖南省，真正开发的只有长沙一地。别以为地图上有湖南，中华民族就拥有了整个湖南省。
湖南，在战国时代，真正意义就是长沙一座城池。而到了几百年后的三国，则是长沙，常德（武陵）二座城池。
再过一千二百年后的五代十国，马殷南楚国强盛一时。但其实南楚一共就三座城池；长沙，常德，桂林。
所有的故事，都围绕这三座城池展开。所有的内战，无法哪个王子占三城中的哪一座。十分好记。
「吴太伯认亲」 之后，吴国，越国，进入了中原各国的视线。其中吴国是江苏，越国是浙江。
五）边缘省份
巴国和蜀国，是历史悠久的漫长古国。传说都可以上溯千年以上。几乎可以认为，是和中原文明并列的二大文明。其中巴国是 「大蛇国」，蜀国是 「人鱼国」。
而巴蜀的融入，十分意外。蜀国巴国的实力都很强，人口众多，地势险要。
哪怕战国七雄的某强倾力来攻，倾全国之力，都不一定能灭了。更何况还要受中原战场牵制。
一直到 BC316 年，蜀国发生一场内乱。当时蜀王有一个弟弟，有篡位的风险。
于是蜀王就把弟弟封在汉中，希望他和世仇巴国打打仗，二败俱伤。
结果蜀王这个弟弟萓侯反过来和巴国联手，和蜀王大战。
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萓侯巴国联盟一方，向秦军求助。
当时秦国正在中原大战，根本腾不出手来。可是将军司马错一定要求参与，再加上一个大野心家张仪。
事情的结果是戏剧性的。
秦国加入后，终于大败了蜀王。攻下了成都。
可在饭桌庆功宴上，张仪突然翻脸。刀斧手抓住了萓侯，巴侯。
这一战，一下子灭掉了蜀国，巴国，汉中。秦国赚得盆满钵满。
而且蜀国，巴国，都是当时天下第一等的粮仓。秦国因为有了四川粮食，才飞跃性的完成实力大冒进。打赢了长平之战。
这件事的阴谋程度。简直可以和 「卡哈马卡战役」 相媲美。都是几百人的精锐特攻部队，征服了几十万平方公里，人口百万的庞大文明古国。
张仪一辈子合纵连横。其实他做的最 NB 的事，还是灭蜀灭巴。
[注 1] 蜀国并未完全征服。如此不体面的胜利，导致蜀国之后至少还有三场独立战争
[注 2] 古蜀国之兴亡简史：http://bbs.tianya.cn/post-no05-146996-1.shtml
蜀国并未完全臣服，蜀国人也不服气。有一支的蜀国人，和商太子武庚一样，开始逃亡。
他们穿过密集的丛林，最终到达越南北部。在交趾建立了城市，王国延续一百多年。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他的军队一分为二，一支北上，「亡秦者，胡也」。所以拼命地讨伐胡人，拓地千里。打下了内蒙古。
一支南下，穿过了长沙，继续向南，到达了广州。赵佗后来建立 「南越王国」。
再沿海南下，最终打下了交趾城。所以越南北部，并入中国。
之后的故事，就要从汉武帝开始了。我们从不知道，汉武帝原来灭了那么多国家。
汉武帝进攻了夜郎国，「夜郎自大」。进一步打下滇国。于是有了贵州和云南二省。
在东方，汉武帝灭掉了 「东越王国」「闵越王国」。打下了福建。
在东北，汉武帝灭掉了 「萁子朝鲜」，辽东半岛和北韩。
你看，秦始皇统一宇内。其实国内还有这么多国家。
在西北，他开拓西域走廊。打下了甘肃。再到了新疆。
但是要翻过祁连山，达到青海，还得许多百年以后。
安徽在历史上，主要是 「寿春」。袁术的老巢。楚国最后一个首都。
寿春在中国历史上，大概是 「大战」 最多的一个城市。双方投入兵力 50 万以上，能数的就有近 10 次。其他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相比。
寿春是南北对峙的交叉点。中国教科书不讲寿春，简直是耻辱。
广西在历史上，长期只有一个城市，桂林。
桂林最早是作为一个军镇出现的。去过桂林的人，都会惊讶于 「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得多无耻才能说得出来。因为桂林实在没什么自然景观可看的。
桂林起源于湖南人口的扩散。而不是沿海扩散。
到了唐朝中晚期，桂林开始成为一个重要的城市。「静江战区」 也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兵营。
谁抢到了桂林，谁就每个回合都有大量兵源产生。至于桂林山水，那是安慰老表，骗你来特训的。
桂林长期以来都是广西的省会，根本不是一个旅游城市。
而南宁，解放前只有四万人口。强塞成省会的。
六）广度与深度的扩散
「中国」 这个概念，并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中国本土 18 省，全境 31 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中国领土。
而是随着历史的推进，吴越，巴蜀，贵滇，都是逐步并入到中国版图内的。
要说 「中国」 的形成，他包括二个概念。一个是版图的扩展，一个是细化的深入。
譬如说湖南省。早在战国楚国，秦始皇统一中国时期，他就已经是中国的一部分。二千年来从未脱幅。
但是，当时的湖南省，其实只是长沙一座城池。然后加上一根细绵的交通线。从武汉– 长沙– 广州。也是今天 「京广线」 的路线。这条南北大通道，二千年来从未改变。
而从南北朝，齐梁时代，「荆州蛮」「武陵蛮」 的记录，突然大量出现史书。甚至说他们 「漫山遍野，无以胜数」。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经过了沉静的一千几百年，野蛮人突然大规模反扑，开始反攻文明世界了？
答案当然不是这样的。史书的解释是，汉民族经过了最主要的河谷和肥沃平原，开始向内陆地区渗入。
湖南的第一座城池是长沙，第二座是常德。第三座可能是郴州（桂阳）。这些城市的特点，是处于交通干线，水草丰富。平原的面积足够大。
但之后，文明总是要逐渐向内陆扩散。
在扩散的过程中，你就不可避免地与土著发生冲突。于是才有见著于史书的大量 「荆州蛮」「洞庭蛮」。
中华民族是一开始仅仅拥有几个省会城市。然后才拥有地级市。最后才把毛细血管铺入到数以千万计的乡村的。中华民族也不是一天之内，就把中华大地铺满的。
有一张地图，是好事之徒，将美国分成 1110 万个小块。如果小块里没人居住，则涂上绿色，形成下面这张图。
结果看到，美国有三亿人，但全国有 47% 的地方没有人居住。
http://t.cn/8slNLo1
可见，我们传统上拿张世界地图。看到偌大的一块红色是中国，偌大的一块蓝色是美国。
我们以为这么大一块，全部都是中国美国。其实大错特错。
国家的概念，是要分广度深度的。
广度的含义，是你 960 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
深度的含义，是这些小绿点的密度。
[注 3]：本篇多为说明与数据，故仅列为番外篇。
（yevon_ou@163.com，2014 年 6 月 8 日晚）